凛冬深夜,我被急诊的电话铃声吵醒,心里一阵悸动,已经连续忙活了近四十个小时,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耗光了我的精气神儿,下台之后我像一只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,在床上瘫成一坨。刚刚进入熟睡状态,就被这恼人的电话吵醒,犹如突然钻出水面的溺水者,我大口喘着粗气,恐惧席卷而来,再到后来这种感觉愈发严重,每当深夜的电话铃声响起,我都有种濒死感。电话里说有个27岁女性,转移性右下腹痛10小时,月经正常刚过去三天,大小便正常,右下腹压痛、反跳痛,血象高,伴发热,彩超显示右下腹盲管样回声,考虑阑尾炎,请会诊。病情汇报简单明了,而且是个甜美的女声,貌似以前没打过交道,应该是个新人——急诊医生经常换人,活重钱少纠纷多,来来往往像个菜市场——但从病情的描述看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高年资住院医师,一句话就将宫外孕、黄体破裂、输尿管结石这些常见的疾病排除。看在她是女人的份儿上,怒气就消了一半,对于我这种圈子很小的单身汪,还是有一些成双成对的诉求。不过我一直都是更愿意相信自己问诊和查体。
科里给配了个小马甲,我穿上之后像个背着壳儿的乌龟,然后缩头缩脑地奔向急诊。其实我还是很不情愿,并不是因为大半宿的去会诊,是因为我满脸爆米花一样开心的痘痘,头发乱糟的像乌鸦孵蛋的巢,胡子拉碴跟个劳改犯一样,没有半点形象。
我进到急诊发现值班的是大老爷们儿老赵,他正在看一个手外伤的病人,我要会诊的患者正一脸痛苦地躺在检查床上,蜷缩着像只猫,家属围了一圈儿,叽叽喳喳说着话,整个急诊像一锅炒到半熟的黄豆。我去简单问了下病史,查了查体,确实是麦氏点压痛、反跳痛,所有症状体征包括彩超检查都提示阑尾炎,病人不算瘦正好可以做腹腔镜手术,我最近已经做了十几例,越发顺手也觉得腹腔镜有绝对优势,不过我一直不是太相信彩超,因为主观性太强,技师水平也参差不齐,CT不一样,我们自己也可以看,大家也可以共同讨论。
我跟急诊值班的老赵说收住院手术吧,入院之前查个腹部CT。一个男家属很不情愿,极不友好地质问我,为什么要做CT。我说排除一下其他疾病。他说你都说要做手术了是不是已经确诊了,不然你给我们做什么手术,既然确诊了为什么还要做CT?我说目前只是考虑阑尾炎可能性大,但是也不排除其他情况,比方说肿瘤,比方说憩室炎。男家属人高马大,脖子上挂了个大金链子,只是不知道泡澡的时候会不会漂上来,胳膊上有纹身,看上去像蜡笔小新,他歪着头一副很屌的样子,兄弟,我跟你说我们在来你们这之前已经去过XX医院(医院)了,医生确诊就是阑尾炎,你不要故意刁难我们,我媳妇要是有个好歹,我跟你没完。我抬起劳改犯一样的下巴,乜斜着眼,同样一副很屌的样子,你是在威胁我咯?这时病人打了一下男家属的屁股,脸上豆大的汗滴下来,有气无力地向我道歉,那男的百般心疼。我长叹口气,先住院吧。
临走时我问急诊值班的老赵,刚才打电话的不是你啊。他指指远处正输液的一个护士,我这实在忙不开,就让护士帮我打了个电话。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正好触到那澄澈的目光,虽然她戴着口罩,依然掩盖不住姣好的面容,我心里像扑楞蛾子拍打在静止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,以后急诊的会诊再困再累也得来啊。
我跟值班的一线医生简单交代了下病情,并叮嘱他家属可能是个小混混儿,各种意外的情况一定要跟他讲清楚,一定要引导他做腹腔镜,万一是妇科的问题,开刀就会很被动,病人也遭罪。
手术准备的比较顺利,虽然手术室护士和麻醉师都很讨厌我们,但是急诊手术来了依然一丝不苟,当然也有吵架的时候,长期的熬夜睡眠不足使我变得暴躁易怒。
当腹腔镜的镜头进入腹腔那一刻,我后脑勺的汗就流下来滑过脊背,我又打了一个戳卡伸入肠钳探查,同时让巡回护士把手术室温度调低,他们又穿了一层手术衣。我将腹腔镜探头在腹腔里转了一圈,妈的,肝胆、胃、小肠、结肠、阑尾都没事儿,盆腔里有很多脓,我用吸引器吸干净脓液,然后把手术床调成头低脚高位,让垂在盆腔的小肠掉进腹腔,这样盆腔能有更清晰的视野,我挑起右侧卵巢才发现,输卵管有个大脓包,彩超上看确实是盲管样回声,我也是头一回见输卵管脓肿,然后请了妇科上台进行手术,并重新跟家属交代了风险,虽然另一侧卵巢和输卵管完好,仍然不能除外不孕的可能。
疾病总是善于伪装,有时候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,其实不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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